湘子

土人一个

【夏日cycling】[15:00] 共犯者

不打网球的平行世界里,破坏公物的校园涂鸦艺术家如何搭上看似正经的风纪委员长。

“他感到自己的视线消失在那双眼睛深处,在深处他看到自己,又或者,看到柳生。早在镜中对视的时候仁王就明白了,他们终归是同类人。”


——正文——


01


私立立海大附属中学临海。站在社办大楼顶层的风纪委办公室向远处眺望,越过连绵起伏的教学楼深灰色屋顶,便是相模湾。夏日午后,风暴将近,阴云层层叠叠铺下来,同海平面相接,不露一线天光。唯独圆弧形海岸对过那盏不灭的灯塔,在汹涌翻腾的叶子间闪烁。


海上风起,直穿校园主干道而来,掀过风纪委员长办公桌上的文件,带倒了立在桌子边沿的名牌。“柳生比吕士”五字扣在桌上,名牌的主人关了窗,打开头顶的日光灯,转身看着坐在皮质沙发上的男生。

“这么热,”那人把领口的扣子解开一颗,“不开空调吗?”


柳生比吕士还差三个月就满十八岁。自立海初等部升入高等部后,他兢兢业业,勤勤恳恳,从装订文件之类的小事做起,在校门口抓了两年迟到早退,终于在学年初的换届中全票当选风纪委员长。


近日,为配合文科省《防止欺凌对策推进法》的出台,立海正在加紧设立校园欺凌调查和咨询室,在相关机构正式成立前,暂由风纪委员会代行职责。指导老师千叮万嘱,要求严抓欺凌,肃清风气。柳生开会开了几轮,文件写了一沓,任务布置下去,欺凌尚不见踪影,倒是先碰上三件事。其一,临时小队巡逻校内死角,于科技楼西侧卫生间内抓到抽烟者若干;其二,同僚真田弦一郎散会回家,路遇五人打架斗殴,因身着立海校服有碍观瞻,全作违反校纪处理;其三,上个月开始,科技楼东侧围墙频现涂鸦,由于地处监控死角,难觅创作者踪迹。照片传到BBS上,掀起讨论热潮,翌日一早,柳生到校执勤,发现配电箱、垃圾桶和公告栏背面画满了简笔的面具涂鸦,有些角落则用花体英文签着“illusion”的字样。指导老师怒从心起,称这是毁坏公物,要求风纪委员会迅速查明始作俑者。

熬夜蹲点的差事无人愿接,柳生自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觉悟,和真田弦一郎留宿办公室一周,终于抓到了昼伏夜出的校园涂鸦艺术家。仁王雅治,三年C组学生,人赃俱获之时正往墙上签名,地上喷漆瓶瓶罐罐摆了一大摊,口袋里手机外放音乐,生怕别人顺着声音找不着他。


同班的幸村精市曾经评价,说柳生温和有礼、处变不惊,“很有风纪委员长的样子”,若是忽略作为潜在参照对象的真田弦一郎,应该说幸村此言不虚。即使在人才济济的立海大附属中学,柳生所携带的头衔也相当亮眼:年级第一保持者、球技大会高尔夫比赛第二名、辩论大会冠军,以及升入高三后新加的风纪委员长。据同班同学私下预测,他拿到东大或早大的推荐入试资格只是时间问题。

柳生本人对此从未有过表示,骄傲自满,或者仅仅是作为人之常情的关心在意,于他而言都有失水准。毕竟身为风纪委员长,若要律人,则先律己;作为绅士,也要时刻保持从容不失风度,对有难之人出手相助,自然做出善意举动。他向来奉行此等人生准则,在琐碎小事上也做到了极致,包括但不限于帮身边即将坐下的人拉开椅子、归还同学出借的书时用笔记本附上感想,以及,无论何时总在书包里放一把备用雨伞。


抓住仁王雅治那晚,正值凌晨三点。斜月沉沉,海港灯塔鸣起雾笛,涂鸦艺术家对他们举起双手。柳生听到身侧的真田哼了一声,显然对这种表演不屑一顾。

他走上前去,问此人什么名字,几年级几班。“先前那些也是你画的吧?还留了名字,”柳生指了指墙上未完成的签名,“illusion,一模一样。”


仁王右手拿着喷漆,左手插在兜里,对他的指控不置可否。真田说,收拾东西先回去,明天来风纪委办公室一趟,处分暂且不谈,先前画的那些,回头都得刷掉。

“既然这样,不如等我这边画完,拍个照再刷掉?”


柳生心想,自己抓了那么多违纪,厕所抽烟和街头斗殴的,哪个不是看到他俩就怂,这还是头一个上来就讲条件的。真田性情耿介,不满已写在脸上,正欲和他说理,却被柳生拦下。

“就差一个签名,叫他画完吧。”他唱完红脸,又唱红脸,“这点喷漆我们先没收了。明天你自己来风纪委认领,记得要写千字检讨书。”


第二天指导老师问起情况,柳生说人是找到了,不过处分还没有落实,校规校纪手册仅对打架等恶性事件做出裁定,显然想不到会有人在校园建筑物上大规模乱涂乱画。对方听见仁王的名字,脸上露出头疼的表情,说此人成绩不差,还代表学校参加过县数学竞赛,可惜热衷于角色扮演,时常通过假发眼睛变装为班主任吓唬实习老师,“之前提醒过他,恶作剧要适可而止,没想到现在给我来这一出。”

柳生请老师放心,风纪委将在周五例会上集体讨论后再做决定。送走了老师,又在办公室里等仁王过来。此人派头十足,卡着风纪委下班时间推门而入,嘴上假模假样地道歉,说没耽误你回家吧;手上递来的检讨书却毫无诚意,斗大的字写在不加横格的白纸上,从立海百年悠久历史谈起,说到自己的行为如何破坏了校内和谐,一看就是抄了学校官网上的招生宣传页。


也罢。柳生心知这不过走个形式,无意为难他,只问这儿有多少字。“一千一百三十四,”仁王眼睛一眨,“我数给你看?”

他把检讨书一折二、二折四,夹进手边的文件夹里。告诉他喷漆暂不归还,在处分通知下来之前,他需要把校内所有涂鸦清理干净。“麻烦自己准备墙漆和工具,截止时间是七月二十日,暑假之前。”


仁王站着没说话,过了一会儿,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:“刷掉自己亲手绘制的作品,也不失为一种残忍。”

柳生扶了扶眼镜:“的确如此。希望仁王君下次不要在校内做这种事情了。”


“不过,”他突然挑了挑眉,“能因此认识柳生君,倒也算是意外的惊喜。”


02


如果没记错的话,因父亲工作调动而从遥远的四国老家搬到神奈川那年,仁王雅治十六岁。私立立海大附属中学的入学考试安排在三月间,外校生们踏过洞开的校门涌入教学楼,数学考试不算难,他提前交了卷,在校园里溜达,一路攀上科技楼顶层,在西侧卫生间里撞见有人抽烟。

时间正值假期,对方一身正装,西服领口处别着领针。仁王判断不出身份,便装作进门洗手,只借着镜面反光多看了他几眼。


尔后,开学典礼上仁王又见到了他。是日天气晴好,礼堂中洋溢着兴高采烈的气息,嗡嗡的交头接耳汇成一片,请出镁光灯下的新生代表。又是那条西装,不过换了不同的领针,仁王抬起头,看到那天在镜中与自己对视的脸,从掌声中分辨出他的姓名,Yagyu Hiroshi,哪几个字?柳生比吕士。


那时仁王初来乍到,为人低调谦虚,加入戏剧社,老老实实从打杂做起,在课前小测上用琴生不等式证明函数范围,因而成功赢得扑克脸数学老师的青睐,被委任为课代表。待他混熟办公室,又在立海站稳脚跟,本性便逐渐暴露。第一次月考结束后,他已学会了用湘南土话熟练地骂骂咧咧,偶尔夹杂来源不明的南方腔调和特色尾音,别人问起只说这是独此一家的“仁王腔”。待到梅雨时节,该逃的音乐课终于一节不上,要收的数学作业全都扔给前座的化学课代表,把戏剧社学到的化妆技巧拿来玩变装,从此名声大噪,旁人的评价也从“仁王雅治是谁”变成了“仁王来了大家快跑”。


仁王的上学时间飘忽不定:偶尔最早到校,偶尔踩上课铃。一周五天里,他有两天能见到执勤的柳生。履历漂亮的新生代表,私下抽烟的风纪委员,真有意思,他想起那天他相当不熟练的动作,和自己走出卫生间后听到的轻声咳嗽,优等生的叛逆实践如同表演,具有相当的观赏价值。


柳生比吕士从不回避他的目光。男生的眼睛藏在镜片背后,冷静自持,屏蔽一切挑衅和暗示。就像期末考前的早晨,他站在校门口,臂弯里夹着深蓝色塑料文件夹,隔着半米的距离打量他。

仁王雅治心想,看我做什么,没看过吗。嘴上明知故问,这位同学,有什么事吗?


那是立海的校风校纪宣传周,意在给逐渐成为老油条的新生立规矩。风纪委员会集体出动,工作清单第三条,是把全校不符合标准的脑袋染回正常颜色,重点监督对象中,就包括一年A组的丸井文太和一年C组的仁王雅治。

好巧不巧,仁王提前获知信息。他对此类创收创效期末冲KPI的运动式治理法,向来不屑一顾,但也无意负隅顽抗,于是决定本周都戴假发上学,躲过一遭是一遭。


满头黑发摆在那里,柳生一言不发。仁王以为自己欺诈师之名在外,他好歹要检查一下头发真假,没想到他只是摇摇头,示意他快走,转身便和真田拦下后面的倒霉蛋丸井文太,说他的红发不合规范,表情认真,语气严肃,大有当即把人拎到理发店染回黑色之势。丸井愣了片刻,指着仁王问他们要说法,仁王脚底抹油闪进教学楼,溜得比谁都快。


从那天起他开始观察柳生,终于把握了他体面风度之下隐藏的倦怠。这位优等生似乎要求自己保持完美无缺,无论此刻还是明天,下一周还是下一年。他低沉悦耳的声音随时许下承诺,却不带一丝讨好意味;举手投足间不着痕迹的体贴,只在起效时才被人察觉;那双眼睛尤其叫人印象深刻,他的目光停在对方的双眼与嘴唇所构成的三角形之内,偶尔移动,与紧张和走神保持着远远的距离。然而仁王知道,那眼珠是深潭底下的石子,上面水光潋滟,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。

并不是说他的彬彬有礼都是作假,这种判断无非从一个极端滑向另一个极端:过分的溢美之词和粗暴的否定,在仁王看来没有本质差别。而柳生的气质介于二者之间,他真心想要做个绅士,也真的在众人面前成为了绅士,然而这种臻于极致的风度与社交技巧,和为了校园舞会置办高级行头一样,带有铺张浪费的意味,很可能成为一种并无补偿的自我消耗。于是无伤大雅的放纵与粗疏,就成为了疲惫的出口。睁一眼闭一只眼,对柳生和他都有好处。


高二海原祭上戏剧社和风纪委员会合作,排演奥尼尔的名剧《Long Day\'s Journey into Night》。柳生挂名顾问,剧本就是他和戏剧社导演一起选的。仁王在舞美组干活,偶尔在排练现场碰见他指导演员,端起嗓音朗诵莎士比亚:“做人就如同做一场梦,而我们渺小的一生就是结束在睡眠之中。”边上和他对戏的那位搭腔:“好极了!很美。不过,这不是我所要说的意思。我们做人就如同一堆粪,所以还是喝杯酒把它忘掉吧。”


现场气氛严肃,仁王努力了很久才没有直接笑出声来。那部剧演的是一家四口彼此深爱又相互折磨的故事,和海原祭氛围颇不协调,但的确符合主创团队的口味。演出第三幕时,舞美组要在舞台侧面用干冰制造雾气,仁王卡着时间点,按下雾笛音效键。女主角站在他亲手喷漆的窗前,轻声道:“雾多么浓啊,路都看不清。全世界的人可以在我们门前走过,我也不会知道。”


雾多么浓啊。那天晚上他站在科技楼东侧围墙前,把书包里装着的喷漆罐摆了一地。雾从相模湾往岸上弥漫,灯塔一方雾笛幽咽,呜呜地像受了伤的鲸鱼。脚步声从身后传来,仁王在心里数三秒,然后回了头。

果然是柳生,凌晨三点被闹钟吵醒,看得出虽勉励维持风度,但终究是表现出了不耐。他站在那里,声音略带沙哑,整个人如同一条未被熨烫妥帖的西装,仅是下摆一道褶皱,就泄露了绅士的所有秘密。


仁王退后一步,打量整体效果,又好整以暇地给作品加上签名。几天后他按照柳生的命令,提着油漆筒刷掉自己的作品,从校园角落的各式简笔涂鸦开始,三天打鱼两天晒网,拖了两周,终于只剩下最初被发现的那幅。柳生偶尔到场监工,对他的速度深感不满,但也不加干涉。


他们逐渐熟悉起来——如果单方面的搅扰也能称得上熟悉。他告诉柳生画涂鸦的人叫“writer”,满学校的“illusion”签名是writer最基本的创作题材;他指着墙上的作品说这是“tag”,单线签名,这是“throw-up”,只勾边不上色,最开始那一幅是“piece”,设计精致、字形复杂,属于相当完整的涂鸦作品。柳生双手环胸,中指在胳膊上点了又点,脸上明明白白写着,讲了这么多废话,也无法遮掩你违规涂鸦的事实。

仁王显然是懂了。然而他只是笑,话题岔开,转到戏剧社的前辈身上。前辈美术功底扎实,涂鸦经验和因街头涂鸦而进派出所的经验一样丰富。他第一次涂鸦,就是跟着前辈给学校的活动做场景设计。站在空白的墙体面前,创作者会觉得自己的身体格外小,按压的力度、线条的粗细、整体的效果,都是未知数。他问柳生,要不要试一试?柳生说,抱歉,我对此没有兴趣。


你会的,仁王心想。


七月二十日,暑假开始前的周六,墙面清理工作接近尾声。仁王早上出门时,地方台正滚动播放着热带风暴预警。来自太平洋的气旋从北马里亚纳群岛附近经过,沿东北方向呈弧线移动,向中部地方靠近,直抵爱知和静冈,也将神奈川笼罩在影响范围内。姐姐让他老老实实在家带着,他看了眼外头的炎炎烈日,随口回了句半天够我完工,中午一定回家吃饭,背了包就往学校走。

他在校门口碰到柳生,虽不至于自作多情到以为他是来陪自己加班的,嘴上两句调侃也是少不了的。柳生说暑假将至,他今天过来,是打算把本学期的档案整理一下,顺便验收他的成果。


“没有成果,”仁王摊了摊手,“将功补过而已——哦,也没有功绩。”

柳生嘴角浮上一层薄薄的笑意:“辛苦了。”


仁王没想到那幅piece的工作量居然这么大,加上他习惯偷懒摸鱼,从早上十点刷到下午一点才搞定。他拎起几近干涸的漆桶,问柳生这份工算不算打完了。风纪委员长扶了扶眼睛,回答将到嘴边,又被狂风吹得咽了下去。

气旋正在逼近,天上压着许多厚重云朵,铅灰色密不透风,像是拿刷子一层层刷上去的。大风吞着,镜片下那双眼睛也起了涟漪。仁王听到柳生问他家离学校远不远,他说自己骑车来的,二十分钟吧。


“马上就要下雨了,骑车不安全。我今天早上走得匆忙,包里没有备伞。你要不介意的话,可以先去风纪委办公室避一避。”


柳生比吕士请您喝咖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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