湘子

土人一个

[幸真]夜色温柔

我已与你同在!夜色温柔


……但这里没有光,


除了被微风捎来的些许天光


穿过葱翠的幽暗和蜿蜒的青苔小道。


——《夜莺颂》




*




“就在这里道别吧,幸村。”


年轻的勇者别过头去,努力不让同伴看清自己的表情。出发时尚且稚嫩的面庞,在七百多个日夜的跋涉之后早已显出棱角。伤疤,刀印,晒痕,层累叠加的斑驳印记中间,有种眷恋,一闪而过。


“前面就是你此行的目的地吗?”正午的阳光刺眼,他的同伴将手举到眉前,努力向远处张望。什么都看不到,只有连天的莎草。真田心里清楚,魔王的堡垒藏在障眼法之下,普通人是看不见的。


他当然不能告诉幸村自己的使命。虽然他们已经同行了七百多个日夜。七百多个日夜,从出发那天,他们便遇见了。喧闹的集市上,幸村支起摊位卖草药。那是三城交界,没人管的地方,唯有狡猾精明的独眼商人才能全身而退。他这张生面孔,瞅着武力值很低,自然要受欺负。真田走上前时,摊位正好被闹事的家伙一脚踹翻。


“干什么?”他一步上前,揪住对方领子。那人眉间纹印闪过,火焰一般,眨眼熄灭。真田捏着领口的手微微施力,人高马大的家伙,被他这么一拎,脚跟居然就从地面脱离。当即“嗷”了一声,面子也不顾,蹬了两下,转身逃了。


“哼。”真田瞥了一眼那人落在地上的武器,镶满尖钉的石锤,没有魔法加成,这种徒有其表的武器,也就拿来吓吓小老百姓,说到底是没根基的——


一回头,却见那草药师清清爽爽站在身后,刚才还乱七八糟的摊子,眨眼间收好了。带着笑的眼睛望过来,有重量似的,竟掀起一小股旋风。风平,草药师叹了口气:“真可惜啊,跑掉呢了。”


他打量着仿佛无事发生的摊位,这才意识到也许对方并不需要自己的帮助。刚从魔法学院毕业的真田弦一郎,还没脱去校内学到的一身风纪委员长习气,此刻站在这里,依然是有点窘的。好在草药师并没有给他沉默的时间:“怎么称呼你呢?”


勇者压了压帽檐:“真田弦一郎。”

草药师把零钱找给路过的魔法使,银币叮咚,微微侧了脸打量他:“……弦一郎君?”


于是勇者脸红了。


*


真田始终没有告诉幸村自己是干什么的。这很公平,因为幸村也没有说过自己的目的地。

当然,真田从心底知道,这不公平。毕竟幸村是研究魔药学的,云游四方,为的是制作植物图鉴,好去投石问路,当成进入魔法学院的敲门砖。而他是魔法学院出来的,肩负重任,为的正是打败前些年苏醒的魔王。


此事关系甚大。除了当年万里挑一,把他从毕业生中选出那帮老头,谁都不知道。


真田压下兜帽,暮色渐晚,草丛里蒸腾起水汽,像雾,像烟,也像云。

“魔王的宫殿在云岭尽头。”这是写在羊皮卷上的诗句。他跋涉七百多个日夜,隐姓埋名,四处询问,就是为了找到这片叫做云岭的山地。


草药师问他是做什么的,他说他是魔法学院的毕业生,领了国王的命令,来遥远的边地绘制地图。“是吗?”草药师淡淡地说,随手把他带在包里的植物图鉴翻过去一页,“那我们倒是可以搭档。”


搭档?他不解。

“我要找稀有的草药,真田要找人迹罕至的村落,”除了初次见面,后来他都只叫他真田,“正好同路,还有个照应。”


其实他应该纠结的,然而鬼使神差的,他答应了。答应完了,才有工夫思考,万一被他发现秘密怎么办,万一找到了目的地怎么办,想来想去,也没想出结果来,反正现在还没出城,干脆以后再说——外面的世界果然惑人。严于律己的真田弦一郎,出发第三天,就学会了敷衍。


此地水草丰美,却没有半只动物。没有牛卧在远处的河岸静静嚼草,没有嗡嗡的飞虫从草地里腾空而起。只有风,乳白色的风,穿透乳白色的雾,刮过万籁无声的山谷。

过去的日子真是快乐,可惜那样的日子永远不会再有了。他们游历四方,沿河而下,看金红的太阳跃上中天,船停在岸边,矮人一哄而上,打开口袋,要卖给他们本地特产的纸烟。有草药师幸村看着,横竖不会出大麻烦,他便买了。没想到那玩意儿劲够足,再怎么意志坚定的人,头回碰见,也会被拖入梦境。幸村问,真田做了什么梦?他嘴角抿成笔直一道,不肯说。


“不会是梦见昨天下午在甲板上晒太阳的小姐了吧?”草药师打趣他,“原来真田喜欢这种类型。”


不是,没有,怎么可能。他面色赧然。心想,我梦见了你。

那样的梦,后来再不敢做。


风也停了。四处都是灰蒙蒙的水雾。他艰难地抬腿,拨开草丛。像是绑着沙袋涉水而过。真田心想,他到底是个勇者,不该考虑这些有的没的。可是七百多个日夜啊,也不算萍水相逢了,到底是没和他好好道别。植物图鉴还差三页完工,他那卷假模假样的地图也差不多了,此行凶多吉少,也不知魔王是何面目——三个鼻子五个眼睛?还是干脆没有脸?抑或仅仅是一个人内心最深的恐惧和欲望?他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他一次?


*


这是他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。


*


隔着窗槛,月亮缓缓升起来了。陷在柔软的床榻里,真田弦一郎仓皇抬头,只能远远地——远远地投去一瞥。月光在他视网膜上烙下火烧般的痕迹。披风从肩头滑落,幸村解开了靴子的绑腿。他非常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,就像真田踏上旅程时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一样。


真田瞪大了眼睛——第一个事实是,幸村居然就是魔王。第二个事实上,他们居然又见面了。第三个很难说出口的事实是,他知道自己是期待这一切的。那是他的梦,梦的延续,梦的变形。梦和他开的玩笑。滑腻的感觉裹着全身,黑雾涌上来,遮住了他无望凝视幸村的视线。幸村在他耳边低语,轻声道,不要看比较好吧。


不要看比较好吗?

不要看比较好吧。


明明被黑雾拖着,却感觉整个人朝着某处深渊坠落下去。勇者真田弦一郎,听见自己内里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破碎了。


“你们的老师是这么教的吧?”幸村将他的手拉到自己心口,手掌之下,隔着皮肤,肋骨,有一颗心脏正在跳动,“课本是这么写的吧?”


“不成人形的半身,鳞片状的皮肤……一旦直视他的眼睛,就会变成石头,”他吹一口气,轻轻吹去缠绕在真田眼前的雾气,“看着我,弦一郎君。你变成石头了吗?”


可惜,也可喜,他没有。


黑雾又涌上来了。触觉、听觉、视觉,所有的感觉被一一剥夺,像是无用之物,从身体上脱落。然而新的感觉又在涌起,如此陌生,甚至找不到词语命名。真田承受着一波又一波的愤怒,怅然,羞耻,欢腾,他说不出来,可他知道那存在。


幸村问他:“真田是第一次吧?”

他嘴角抿成一道直线,像是当时在船上,不肯回答。


这次幸村没有体贴地放过他。那东西更加狡猾地动起来,朝着窄道深处探索,带着一丝孩童发现新玩具的无辜与好奇:“嗯?还说不是第一次吗?”


……


漫漫长夜走到尽头。在短暂的空白之中,勇者想到的却是自己第一次踏入魔法学院的那个午后。神圣的大门缓缓敞开,百级台阶被踩到脚下,他把手放到占卜命运的水晶球上,里头沸腾如油锅,短暂的寂静之后突然炸裂了。“他的命运非同一般。”白胡子魔法师的声音如吟唱。在水晶碎片里他看到自己微红的脸,颤抖的眼珠。不一般,什么是不一般。于是今天他终于明白了。


也是很久以前,他和草药师在酒馆歇脚。听见有人在昏黄的灯光底下唱歌:

我怎么能够把你来比作夏天?

你不独比它可爱也比它温婉: 

狂风把五月宠爱的娇蕊作践, 

夏天出赁的期限又未免太短:

 天上的眼睛有时照得太酷烈, 

它那炳耀的金颜又常遭掩蔽: 

被机缘或无常的天道所摧折, 

没有芳艳不终于凋残或销毁。 

但是你的长夏永远不会凋落, 

也不会损失你这娇艳的红芳, 

或死神夸口你在它影里漂泊, 

当你在不朽的诗里与诗同长。 

只要一天有人类,或人有眼睛, 

这诗将长存,并且赐给你生命。


酒吧的桌子很小。幸村把盐抹在虎口,冲他一笑。


此时此刻,那夏天般气息在他的脖颈周围停住了。幸村的头发拿皮筋扎起来,落下来的几缕垂到他的下巴上。真田呼吸一滞,感觉对方的舌尖正温柔地,扫过自己的喉结。


牙齿。蓝盈盈的、小颗的牙齿,像寒夜里跳动的火焰,轻轻叼着他的喉咙。他又想起教科书上说,有些动物化身的魔王,会这样咬断勇者的脖子。


……像这样吗?


滑腻的黑雾漫进他嘴里,恶意地搅动着,幸村的脸上带着一丝残忍的天真。


“所以我是魔王。弦一郎君,你打算杀了我吗?”




-tbc-




来吃口邪恶幸真!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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